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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此江山,如此浑蛋——读羽戈《知识与国运》有感

李子聿 西南政法大学河南校友会官微 2024-03-26

《知识与国运:近世政治人的困惑》,作者羽戈,上海书店出版社2024年1月出版。


近世政治人的命运浮沉,

知识与国运的休戚与共。


我的性格不适合读近代史。统治者颟顸(mān hān),老百姓太惨,国不国,人不人,鬼蜮一般。阅读时会产生太多情绪,于身心均有伤害。羽戈曾说,“中国近代史花果飘零,满目疮痍,读来易动肝火、伤心肠”可谓於我心有戚戚焉。因此,家里虽有多种近代史的书,都没有勇气认真读。杨奎松先生说:“那些读起来痛快解气的历史书,其客观性和准确性都值得怀疑。”我的理解,过于华丽优美的辞藻,抑制不住的个人情感,都可能有意无意地掩盖或歪曲真实的历史。因此,我对读起来酣畅淋漓的历史文章,总是心存警惕。羽戈却是少有的例外。羽戈的历史写作向来理性平和,富有思辨逻辑,但他也有热烈的情感,从他的《激进之踵》《岂有文章觉天下》,对梁启超、谭嗣同的推许,以及朋友圈转发的文字都可以感受到。此番读《知识与国运:近世政治人的困惑》,深感其治学态度严谨,文字锻造精准,篇幅不长却蕴含丰富,很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。



猛回头祖国鼾眠如故外侮侵陵内容腐败没个英雄作主天乎太瞽(gǔ)!看如此江山忍归胡虏豆剖瓜分都为吾故土。

——秋 瑾:《如此江山》


01

拼命苦撑李鸿章




收录在《知识与国运》的四篇文章,最喜欢的是“论李鸿章”。我从中读出了羽戈对李鸿章的一唱三叹。在写马关谈判李鸿章与伊藤博文的问答一段时,对于李鸿章的斤斤计较,及向伊藤的苦苦哀求,羽戈深感李鸿章为国操劳的艰难,“读之简直令人落泪”。(《知识与国运》P57)庚子之变后,满朝文武都当了缩头乌龟,不敢与洋人见面,李鸿章用性命换来了《辛丑条约》,反被国人骂成大汉奸。羽戈义愤填膺写道:“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豪杰,这样一位忠肝义胆的好汉,如果还被骂作汉奸,视为卖国贼,则有何天理可言,有何人性可讲?”(P68)李鸿章油尽灯枯之际,犹不瞑目,追随他近四十年的周馥伸手帮他合上眼皮,哭道:“老夫子有何心思放心不下,不忍去耶!公所经手未了事,我辈可以办了,请放心去罢。”(李去世后,周代理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)李鸿章忽然口张目动,欲语泪流,须臾而断气。写到这,羽戈亦悲从中来,“英雄末路,悲戚如斯,令人肝胆欲碎。”(P92)李鸿章图像长期以来,李鸿章被严重“符号化”、“标签化”了。实则李鸿章的复杂,一点也不亚于整个近代史。李鸿章首先是勇于做事也干成了一些事的人,这在衰世、末世都是极难得的品质。或许他的老师曾国藩确实有意要写《挺经》,李鸿章真真正正是《挺经》的实行者。明人张居正曾说:“得失毁誉关头若打不破,天下事无一可为者。”李鸿章是打破了名利关的。他必定能够预见到自己身后将会遭到的骂名,但还是决定去做。这样的人是奔着做事去的,既不像曾国藩,功成名就时只想着退让,更不像翁同龢(hé),处处爱惜羽毛,把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。李鸿章是拼命做官,但他拼命做官的目的是拼命做事。羽戈认为,“拼命做官”四字,道尽李鸿章在权力场中一往无前的气概。不论是甲午战败,还是庚子拳变,李鸿章“未尝一日言退”,他甚至不屑以辞官相要挟。有一个细节,电视剧《走向共和》作了经典演绎。甲午败后,李鸿章被弹劾几乎丢掉所有官职,只剩下一个协办大学士,虽是空名,却也有人惦记。袁世凯到李鸿章落脚的贤良寺为翁同龢做说客,劝诫李鸿章“暂时告归,养望林下,俟朝廷一旦有事,闻鼙鼓而思将帅,不能不倚重老臣。届时羽檄征驰,安车就道,方足见老成升价耳”。李鸿章看透翁同龢与袁世凯的把戏,厉声斥责道:“你告诉他,教他休想!旁人要是开缺,他得了协办,那是不干我事。他想补我的缺,万万不能!……我有一息尚存,决不无故告退,决不奏请开缺。臣子对君上,宁有何种计较?何为合与不合?”事后李鸿章又对吴永说:“我偏不告退,教他想死!我老师的《挺经》正用得着,我是要传他衣钵的。我决计与他挺着,看他们如何摆布?”(吴永:《庚子西狩丛谈》)李鸿章坚决不让出协办大学士给翁同龢,不全是基于个人恩怨,对翁的为人品性看不惯,更在于李鸿章给自己的定位是一个“躬身入局者”,他考虑的出发点,还是因为翁在他心里不是一个敢于担当为国办事的人,而他一旦让出来协办的位子,就一点平台都没有了,又何以做事?李鸿章的三个绰号是他“鞠躬尽瘁”的体现。一是甘当“裱糊匠”。即便果如任公所言,李鸿章“不识国民之原理,不通世界之大势,不知政治之本原”(《李鸿章传》P3),但他对清廷的处境看得清清楚楚。他曾对身边亲信吴永说“我办了一辈子的事……都是纸糊的老虎,何尝能实在放手办理?不过勉强涂饰,虚有其表,不揭破犹可敷衍一时。如一间破屋,由裱糊匠东补西贴,居然成一净室,虽明知为纸片糊裱,然究竟决不定里面是何等材料,即有小小风雨,打成几个窟窿,随时补葺,亦可支吾对付。乃必欲爽手扯破,又未预备何种修葺材料、何种改造方式,自然真相破露,不可收拾。但裱糊匠又何术能负其责?”李鸿章的这段“夫子自道”,正对应了梁启超对他“惟弥缝补苴,偷一时之安”的批评。但梁启超并不因此抹杀李鸿章的事功。他的《李鸿章传》,还有一个名称:“同光以来大事记”,也就是“中国近四十年来大事记”。以一人而命名整个时代,仅李鸿章一人而已。我们说李鸿章也是办成一些事的人,主要也是指他做“裱糊匠”的工作。二是自号“撞钟和尚”。光绪元年(公元一八七五年),李鸿章在给郭嵩涛的信中写道:“我辈只有尽所能为,其所不能为者,天数、人事之穷,无如何也。”光绪二十一年(公元一八九四年),甲午败局已定,淮军名将、四川总督刘秉璋给李鸿章写信抱怨,打算告老还乡,李鸿章则表态:“当永为撞钟之和尚,不复作还俗退院想耳”,即在位一日,便苦干一日,坚忍一心,日拱一卒。光绪二十六年(公元一九00年),庚子拳变,朝廷急调李鸿章进京议和,南海知县裴景福等人给他饯行,李鸿章不无悲观地说:“兵费赔款之数目多寡,此时尚不能预料,惟有极力磋磨,展缓年份,尚不知作得到否?我已垂老,尚能活几年。总之,当一日和尚撞一日钟。钟不鸣了,和尚亦死了。”由此可知,李鸿章以“撞钟和尚”自况,意在积极作为,而绝非得过且过、敷衍度日。对此,羽戈的解读至为恰当:

“困局之中,清醒者往往悲观,悲观者往往无力,李鸿章则不然,进取与担当精神,鼓舞他奋然前行,做一分算一分,在一日撑一日’(曾国藩语),得寸则寸,得尺则尺,尽所能为,听之天数——即‘尽人事,听天命’,此言之主旨当在前三字——正是坚忍的要义。”

——(《知识与国运》P55-56

三是不得不当“背锅侠”。一次“背锅”,只能叫“替罪羊”。若是次次都“背锅”,那才算得上是“侠”。李鸿章身为封疆大吏、朝廷重臣近四十年,有其主动“背锅”的,如甲午战败,为袁世凯说情;戊戌政变,帮康有为声援;己亥建储,护经元善出逃。这几件事,原本与李鸿章关联不大,或者他本无需替这些人说话求情,尤其是在慈禧或者当权者面前,李鸿章大可袖手旁观乃至落井下石,但李鸿章都没有。他“反其道而行之”的行为,令慈禧等大为不满。随着国家形势越来越不乐观,李鸿章被“甩锅”的情形,就更多了。甲午战败后收拾烂摊子的是他,庚子拳变后求洋人议和的也是他。李鸿章由此也背上了最大的一口“锅”——近代第一汉奸,以致成了和清政府齐名的“中国领导人”。羽戈对此另有辨析:“李鸿章式的主和,绝不等于投降,投降派自然是汉奸,主和派则有其一言难尽的苦心与远虑。他们首先需要考量的问题,即在战和两难的语境之下,如何使中国的损失或牺牲最小化,如不开战而直接赔款,与开战败北而赔款,哪个数目更小。”“李鸿章式的主和派并非不爱国,恰恰相反,正因过于爱国,才不愿贸然开战,所谓老成谋国,乃是‘最深沉的爱国者’,被贴上汉奸的标签,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。”(《知识与国运》P65-66)在与网络博主陈卿美的对话中,羽戈把李鸿章的功过评价为“八二开”甚至“九一开”,指出李鸿章的缺陷主要有三个方面:一是任人唯亲,李鸿章一生“滥用乡人”,非常照顾淮军将领,丁汝昌可谓代表;二是晚年主张或附和联俄制日,引狼入室,终成中华大患,延至今日。三是学识虽高于慈禧,但并“未突破那一代政治精英的上限”。这第三点有苛求古人的意味。早于李鸿章的曾国藩没有超越,晚于李鸿章的张之洞也没有做到,我们又何必强求李鸿章呢?就比如曾国藩,他对西学的认识就停留在船坚炮利层面,不论日记,还是家书,在这些最隐秘的角落,他从不吝惜对程朱理学的服膺,对西学则甚少提及。很多人知道,近现代人物中,羽戈很推崇胡适,曾说过毕生所愿乃为胡适作传的话。学界也把他看作是年轻一辈中传承胡适精神的俊杰。我在大学时读过一点胡适和李鸿章,对两人的认识看法,比较倾向于羽戈。我与羽戈同为安徽人,但绝非因为同乡的缘故而欣赏胡与李,而是另有一番寄托。想二十多年前,在西政读书时,就对任公所写《李鸿章传》情有独钟,以为是传记的经典之作,对历史人物感兴趣也由此而来。李鸿章当然是那个时代中国最有权势的汉人,是慈禧之下说一不二的大人物。但中国已不是一君一臣的中世纪,李鸿章并没有宰相、首辅的名分,也不是军机大臣,更不是“权臣”,他只是在奴才辈里排名比较靠前而已。名不正则言不顺。李鸿章每干一件事,不论是海防与塞防之争,还是中法战争,甲午中日战争,义和团与庚子之变,李鸿章都与众大臣或者所谓当时的主流舆论意见不一致,他也在尽力争取往最有利的方向发展,但结局却总是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。梁启超以同治以来的军机大臣为例,举凡李鸿藻、翁同龢、孙毓汶、徐用仪、刚毅、荣禄等,“虽其人贤否才不才,未便细论,然要之皆非与李鸿章同心同力同见识同主义者也。”(《李鸿章传》P9)国家大事总要众人共同来办,李鸿章没有同道中人,焉能成事?李剑农先生一语中的:李鸿章有责无权。就拿甲午战争来说,“李鸿章有担负外交事实上的责任,却没有主持外交事务的全权;总理衙门和南北洋大臣以外的许多学士们,御史们,尚书、侍郎、督抚们,对于外交问题,差不多人人可以发言,人人可以主张……李鸿章既不是内阁总理,不是外务大臣,要对付许多不负责任散漫庞杂的学士们、御史们以及其他的人……从问题发生到问题解决,一时一刻,千变万化,没有一个人今天知道明天如何行动,简单的说,就是自始至终无所谓方针。”(《中国近百年政治史》P162-163)李鸿章处处受到掣肘,根源就在于此。在满朝文武看来,难道就你李鸿章忠于我大清,你算个什么东西!大家一样都是奴才,你凭什么命令我,我又为啥要听你的?李鸿章的无奈也在于此。末世鲜有真正的英雄,也没有太多悲剧人物,更多是在演绎一幕幕闹剧、荒诞剧。晚清七十年,李鸿章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”,勉强算一个带有悲剧色彩的英雄人物。“中国还是停滞在旧时代中的国家,政府自为政府,人民自为人民;国家的各种机关,是皇家的机关;立于皇家最高位的人,又成了没有活动能力、没有灵敏感觉、没有振作精神与纯正德性的偶像;立于这个偶像之下供他役使的人员,无异于衰败之家的奴仆,各图各的利益与快乐,懒惰、偷窃、斗争,无所不为;有一二个忠实有为的人站在里面,想把那个衰落的门楣支撑起来,纵具三头六臂,也无所施其技。”(《中国近百年政治史》P164)在晚清权势人物中,李鸿章是真正出力最多的,他担负的骂名也最多。很多时候,他一边流血流汗,在暗夜里舔舐伤口,一边还要应付清流派的嘲讽、掣肘,以及绝大多数国人肆无忌惮的诅咒、谩骂,举凡汉奸、卖国贼这些最恶毒的词都被用在他身上,不仅当时,直至现在,仍然如此。除了他的个别门人弟子外,没人为他说话,没人敢替他辩驳。这种现实照进历史,让人不得不产生疑惑,所谓“盖棺定论”竟是历史对现实无奈的妥协与退让。李鸿章死后十年,满清完蛋。李鸿章之后,满清再也没有出现像李鸿章那样公忠体国的大臣。刚毅、奕劻这样的蠢才,可能有点忠心,但毫无能力,只会误国误民。就是荣禄、袁世凯一般的干练之臣,处理朝政方面也掺杂了太多个人私利,无法与李鸿章相比。因此,综合考量爱国之心、办事之才、出力之多等因素,李鸿章可谓“晚清第一人”
02

弄权成性的慈禧




慈禧通过辛酉政变登上政治舞台中央,作为“僭主”,其执政合法性不能不受到质疑。但四十七年间,她能始终牢牢把持朝廷大权,算得上是一等一的政治高手。

慈禧画像羽戈说她是务实主义,并客观指出,她能根据时势的不同做出种种比较陡急的转向,如,甲午战争初期主战,发现形势不妙立马主和,扼杀戊戌变法后两年又亲自主持力度和广度更大的庚子新政,对义和团先是无比信任加以利用,很快又痛下杀手向洋人递出“投名状”,这些都是慈禧作为成熟政治人物的务实表现。正因为慈禧没有一贯的政治信仰,她才不会固执到死都不知改弦易辙,而刚愎自用、一意孤行恰是政治人物最要不得的致命缺陷。王莽实行新政,十几年一往情深,结果身死国灭为天下笑;司马光因为憎恶新法,上台几个月就将实行近二十年的法度尽数革除,导致党争日趋激烈,北宋也迅速走向灭亡。这些都是前车之鉴。能吸取敌人优点的人,都不是没有长处的。慈禧比较高明的统治手腕,在她初登政治舞台便体现出来。她虽然杀了肃顺,却延续了肃顺重用汉人的策略,湘军与太平天国之间发生的战争,并没有因辛酉政变而生变故“她的眼光,不惟与肃顺相同,并且比肃顺还要看得深切。所以对于信用汉人以制服汉人的政策,她便踏着肃顺的旧路走去;到了太平天国平定后,还是守着这种方针不变。这是西太后的眼光敏锐处,也便是她所以能够维持长久局面的缘故。”(李剑农《中国近百年政治史》P121)也就是说,慈禧虽然弄权成性,但她并不蠢,知道哪些人可用,哪些人不可用,哪些人只会溜须拍马,哪些人才堪大任。当然,慈禧也是在血雨腥风的政治斗争中逐渐走向成熟老练。杀胜保,撤湘军,手段不可谓不高超;贬斥奕訢,甲申易枢,慈安之死,终于独揽大权,手段不可谓不毒辣;甲午战后重用荣禄制衡翁同龢,戊戌变法后重用刚毅制衡荣禄;对待义和团,利用与剿灭,翻云覆雨拿捏于股掌之间;曾国藩,李鸿章,袁世凯,都是位高权重的实权派,但对他们升降黜陟,也没见有什么不满。撇开时代不同造成的差异,相比于汉之吕雉,魏之文明太后,周之武瞾,慈禧的治国水准相差太多,但操弄权术方面,可谓不相上下,甚至有以过之。慈禧绝对是弄权的高手,晚清鲜有人比得上她。但她的能耐也仅止于此。在慈禧的学与识上,我更相信羽戈的考证。羽戈是西政科班出身,我读他的文章,感到很强烈的逻辑论证,引用文献精准,作者,书名,出版社,版本年代,页码,井然有序,对所引用文字的真伪也有自己的判断。这是专业论文写作的基本规范。研读中国历史,如是古代史,史料少,如是近代史,史料极多,辨别力很重要。近世西人谈论中国的文字,有时可以启迪思维,但往往对事实缺乏考证,一知半解,道听途说,甚至揣测“意淫”,大有人在,不可信以为真,更不宜拿来当论据。据羽戈的考证,慈禧的知识结构与义和团有相通之处,她的知识来源中最重要的一端,乃是戏剧。无论是传统知识,还是现代知识,慈禧都没有受过系统教育。她对李鸿章等洋务派不能完全放心,对倭仁等保守派也并不满意,她不属于任何一派,她的有限知识让她与朝中有学识的大臣天然地形成一道鸿沟。羽戈说,慈禧的政治水平远高于文化水平,以往我们过分强调她的权术,但政治岂止权术一项,慈禧的决断力、平衡术、自我纠错等政治素质堪称一流,也正因此,对于危急存亡的清朝来说,由慈禧执掌国秉实在是最不坏的选择。然而,“尽管慈禧擅长顺势,敢于与时俱进,不过更多出于被动而非主动,近乎见招拆招,随波逐流,其政治视野终嫌狭隘,终乏远见。若把近世比作激流,晚清比作一条破船,以她的能力,充其量只能保持船的平衡,而无法掌控船的方向,更无从遇见时代或者说历史三峡的走势。她一生最大的局限,以及悲剧之形成,恰在于此。”(《知识与国运》P1003


迷之膨胀袁世凯


羽戈告诉我们一个残酷的现实,或者说是历史的真相,袁世凯的贻笑后世,恐怕并不在于他“帝制自为”,而在于他选择称帝的时机不对。有认为称帝时间过早的,如亲信曹汝霖于1915年10月间曾劝他说:“帝制问题,外边论议不一,惟愚见以为为时尚早……我所顾虑者,为时间问题”“我意现在应先宣布参加协约方面战争……等到欧战告终,再看机会纯熟,外无后言,内亦团结,自然水到渠成”“那时时势所趋,即是天命所归”。即便是梁启超的《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》,被誉为“讨袁檄文”,也这样写道:“中国若能复返于帝政,庶易以图存而致强”。他还为袁世凯复辟帝制规划了路线图:“今大总统内治修明之后,百废俱兴,家给人足,整军经武,尝胆卧薪,遇有机缘,对外一战而霸,功德巍巍,亿兆敦破,受兹大宝,传诸无穷。”也有认为称帝时机已过的,如“道德学问素为项城敬礼”的严修曾劝道:“如大总统早愿为皇帝,不能于破汉口,下武昌,传檄各省,受禅清室,失机一。”对此,羽戈表示认同。但命运却给袁世凯开了个玩笑。“可叹的是,辛亥年底,袁世凯迎来了称帝之机,偏偏彼时尚无称帝之心;三年后有了心思,机会已经不再。时不我与,逆流而上,结果只当了八十三天皇帝,赔上了‘一世英名’与半纪国运。”(《知识与国运》P151)近代国人最大的梦想是国家富强,无论是民主共和,还是君主立宪,都只是手段。国人过于看重它们的工具价值,所以才会在不同选择之间不停摇摆。今天立宪,明天共和,成为常态。其实,由于几千年来的驯化,普通国人心里的“皇帝”观念很难被抹去。无论是总统,还是主席,大元帅,在很多人眼里,依然是“皇帝”,只不过换个称谓而已。因此说,单单称帝本身,问题并不致命。如何解释袁世凯称帝时铺天盖地的反对声浪呢?一方面,经过“欧风美雨”洗礼的新生代国人渴望共和,他们很大程度上引导了当时的主流舆论,如孙文,蔡锷。另一方面,一些守旧势力虽然仇恨共和,希望恢复帝制,但他们希望恢复的是爱新觉罗家的帝制,而不是袁家的。更为关键的还是时机问题。也就是说,当时中国的处境,袁世凯并没有做出让他可以登基的盖世功业。曹操统一北方,桓温北伐收复洛阳,刘裕北伐灭燕,等等,这些都是称孤道寡的资本,袁世凯没有。这在普通老百姓那里是说不过去的。俗语云,当局者迷。人有时会在最不适合做某事的时候偏偏执迷去做,还自认为时机最恰当。袁术也曾称帝,还有桓温的儿子桓玄,宁王朱宸濠,平西王吴三桂,仿佛称帝就是他们的最大梦想。只要能称帝,死也值了。袁世凯在筹备登基的日子里,难保没有这种心态作怪。客观说,袁世凯超过汉末二袁而比不上曹操,“曹操明明能称帝而不称帝,袁世凯则明明不能称帝而偏要称帝,前者堪称雄才大略,后者有雄才而无大略。”(《知识与国运》P153)我读《晋书》《资治通鉴》,因三句话而想见桓温的风范:“既不能流芳后世,不足复遗臭万载邪!”此其一也。“遂使神州陆沉,百年丘墟,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。”此其二也。“昔年种柳,依依汉南;今看摇落,凄怆江潭。树犹如此,人何以堪。”此其三也。我意,能说出这三句话的人,必定不同凡响。羽戈认为袁世凯最像桓温:“这二人都是一面英雄气概,一面枭雄手段,都是其时代一流人物,可惜限于环境与才能,不能成为继古开今的超一流人物,都足以坐镇一方而不能扫平天下,最后都以野心膨胀的悲剧收场:桓温称帝不遂,袁世凯称帝失败。”(《知识与国运》P157)袁世凯复辟帝制失败并因此而被骂死,让后世效仿者面对皇帝宝座望而却步。“敢有帝制自为者天下共击之”正逐渐成为一种时代意识。诚如史家陈旭麓所说,“谁敢帝制自为就成了人人讨伐的对象;谁还拖着辫子,抱着老皇历自居于潮流之外就成了封建余孽。”(《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》P300)“任凭你像尧舜那么贤圣,像秦始皇明太祖那么残暴,像曹操司马懿那么狡猾,再要想做中国皇帝,乃永远没有人答应。”这是梁启超在《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》中的话,至今仍掷地有声。诚如羽戈所言,我们或许不该问袁世凯像古代哪个人,而是未来哪个人像袁世凯。

袁世凯图片袁世凯乃世之枭雄,当时很多人都有这个看法。袁世凯能从洪宪皇帝回归到被他弃之如敝履的“本大总统”,北洋各派系还没有纷纷倒戈,足见袁世凯的掌控能力要超出奕劻不知多少倍。至于袁氏当国的水准,众说纷纭,但他对国家和军队的掌控力度,肯定要高于孙中山、黄兴、宋教仁等革命派诸领袖人物。袁世凯是慈禧死后少有的能掌控一国命运的人。他的手段比李鸿章高,仅次于慈禧,他的认识虽高于慈禧,但未必在李鸿章之上。从刺杀宋教仁,直至称帝,我们可以得出一个认识,就是一个没有现代意识的领袖,即便完全掌控了国家和军队,也能把国家折腾到何种程度。羽戈说,“执政者的知识素养,正对应国家转型的方向感,构成了转型成败、国运盛衰的一大要素,它不是转型的充分条件,而是必要条件;有之转型未必成功,没有必不成功;决定不了一个国家的上限,却足以决定下限。”(《知识与国运》P132)我们常说,慈禧拖延了中国近代化的进程,但我们也不得不承认,慈禧维系了清朝表面的一统。如果没有慈禧,中国可能会更早陷入内乱。这个假设不是凭空的,验证就在袁世凯身上。袁世凯可以说是中国近代第二个慈禧。袁世凯活着的时候,国人可以骂他,但正是他的存在,使得北洋军阀各派系还能相安无事,一旦他死了,军阀混战也就开始了。袁世凯虽不如曹操,但曹操在《让县自明本志令》中的假设:“设使国家无有孤,不知当几人称帝,几人称王”,袁世凯同样是验证。如果说慈禧死后是天塌地陷,那么袁世凯死后则是土崩瓦解。慈禧临终之际留下了“误矣!毕竟不当立宪”的遗言,一方面表明其知识与思想决定的政治局限至死未有大的长进,另一方面也体现慈禧实际操控政治的见识能力,已然意识到新政和立宪都是在啃噬清廷的根基。袁世凯临死之前的表现亦不失英雄本色。在其撤销帝制后,与反对他称帝的人也能“相逢一笑泯恩仇”,还自我反思:“我历事时多,读书时少,咎由自取,不必怨人。误我事小,误国事大,当国者可不惧哉。”即便是在效仿帝王“罪己术”,也还算有三分诚意。诸君切莫轻嘲帝王术,帝王术也不是什么人都学得来、做得到的。04

逐利嗜血的权贵


十多年前,我在叶郎先生选编的《文章选读》中读到一篇“爱斯基摩人捕狼”,全文不到四百字,通篇都让人感到毛骨悚然般的残忍、快意。“爱斯基摩人捕猎狼的办法世代相传,很特别,也很有效。严冬季节,他们在锋利的刀刃上涂上一层新鲜的动物血。等血冻住后,他们再往上涂第二层血。再让血冻住,然后再涂……如此反复,很快刀刃就被冻血坨藏得严严实实了。"“下一步,爱斯基摩人把血包裹住的尖刀反插在地上,刀把结实地扎在地里,刀尖朝上。当狼顺着血腥味找到这样的尖刀时,它们会兴奋地舔食刀上新鲜的冻血,融化的血液散发出强烈的气味,在血腥味的刺激下,它们会越舔越快,越舔越用力,直到所有的血被舔干净,锋利的刀刃暴露出来。但狼们这时已经嗜血如狂,它们猛舔刀锋,在血腥味的诱惑下,根本感觉不到舌头被刀锋划开的疼痛。"“在北极寒冷的夜晚里,狼完全不知道它正在舔食的其实是自己的鲜血。它只是变得更加贪婪,舌头抽动得更快,血流得也更多,直到最后精疲力竭地倒在雪地上。“令人失去理智的,是外界的诱惑;而最终耗尽一个人精力的,却往往是他自己的贪欲。”——(《文章选读》P196)权贵嗜利,就如同豺狼嗜血,俨然成为一种天性。崇祯的亲国丈周奎,虽有家财万贯,却一文钱也不想捐给朝廷,眼看着明朝灭亡;待李自成攻进北京城,他还是一毛不拔,即便是老婆儿子的性命也不管不问,最终财没了、命也没了。

这些视财如命的权贵们,就像爱斯基摩人所捕获的狼,看似逐利,实则嗜血,而且舔舐的是自己的血,等到所逐之利膨胀到无以复加时,也就是他们自己的血流尽之日。

晚清官场之污浊不堪甚于晚明,几乎无官不贪、无事不贿。最高当权者的不良示范起了极坏作用。慈禧固不待言,即便是李鸿章,也不能例外。但他们与庆亲王奕劻比起来,终究落了下风。荣禄死后,奕劻成为名副其实的首辅大臣,其贪污特色为“明贪”,乌纱帽明码标价,公开买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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奕劻自简任军机大臣以来,细大不捐,门庭如市。”“朝局已成互市,无价之物,终不可得”,庆王府也被戏称为“老庆记”,沦为交易市场。当时媒体是这样描述的:“在上者卖官鬻爵,贿赂公行,坦然无可忌惮;在下者辇金载宝,钻营奔竞,恬然绝无羞耻。”“衣冠之俦,官署之中,宴会之场,莫不曰运动、运动”“今日之政府诚腐败,且腐败至不可收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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奕劻卖官,不择人、不择时,一手给钱、一手给官,哪怕是国将亡,哪怕是革命党,亦在所不顾。而所谓“运动、运动”,岂非现在的“活动、跑动”?可见这些伎俩如出一辙。

辛亥革命前的十年,是晚清最为混乱的一个时期。官场上“贿赂、请托、勒索、钻营、排挤、倾轧,各种卑劣的心机与手腕都无所不用其极地施展出来”。对于清廷改革官制过程中官员的丑态,时人这么评论:“大小臣工,徘徊瞻顾,悬壶草案,施行无期,而昏夜乞怜,蝇营狗苟,其风益炽。清议不足畏,官常不足守。上则如社鼠城狐,要结权贵;下则如饥鹰饿虎,残嗜善类。”(陈旭麓《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》P238)

当然,这些恶果也不是慈禧、奕劻个人造成的。晚清官场已处于一种结构性腐败或制度性腐败,国家机器的各个齿轮上都爬满了蛀虫,大清王朝早已从内部吞噬一空,纵使没有外力,随时也会坍塌。(《知识与国运》P200)奕劻在亡国之际还要卖官,就如同周奎在临死时还惦记着他的钱财,这都是一种“末世心态”,而“末世心态”是最有传染性的。

满清亡了,袁世凯也好不到哪去。与奕劻卖官鬻爵不同,袁世凯擅长用金钱开道,以利禄驱众,借此笼络人心。袁世凯曾专门设立军需处,收买、“怀柔”各类政治人物。军需处长唐在礼为其列出一个多达八十余人的名单,涵盖满人权贵、地方实力派,以及进步党、革命党等人,甚至包括自家的北洋系诸大将、身边亲信等。袁世凯对这个名单非常满意。李剑农先生指出,袁世凯“一生的本领,就是使贪使诈;他最大的罪恶也是养成社会贪诈之风,务使天下的人才尽腐化于他的贪诈烘炉中;至于揽权窃位,犹其罪恶之小者”。(《中国近百年政治史》P373)

诚如羽戈所言,袁世凯用恩义笼络人,用黄金收买人,用白刃威慑人,但终归还有一些人,不为恩义所欺,不为爵禄所动,不为刑杀所夺,如宋教仁、蔡锷、梁启超等。“他们信仰的是真理,怀抱的是大义,坚守的是人格。在此三者筑成的铜墙铁壁之前,权术暴露了极其脆弱的一面,几乎一触即碎,毫无用武之地。”(《知识与国运》P124)

宋教仁遇刺身亡,是革命党及天下人看清袁世凯真面目的关键转机。为何袁世凯对宋教仁如此憎恨,必欲除之而后快?就在于袁世凯对宋教仁这样的人无计可施。“袁世凯最忌有能力而又有操守的人,因为有能力而有操守,便不肯作他个人的私党,受他的牢笼指挥,便是他的切身之敌。”(《中国近百年政治史》P373)一国元首,尚且如此钳制人才,如此忌恨人才,国运岂能长久?


05

衮衮诸公皆浑蛋




罗贯中曾借诸葛亮之口,骂尽王朝末期官场丑态:“庙堂之上,朽木为官;殿陛之间,禽兽食禄。狼心狗行之辈,滚滚当朝;奴颜婢膝之徒,纷纷秉政。”晚清的官场,人言“三品以上皆浑蛋”。仅以在朝官位显赫者为例,浑蛋便有多种,其浑蛋表现和造成的危害亦有分别。

一是真正愚蠢的浑蛋。刚毅、徐桐可谓代表。诸病皆可医,惟蠢无药可救。义和拳变乱发生时,朝廷官员与地方督抚有半信半疑的,有压根不信的,也有坚信不疑的。刚毅、徐桐被视为庚子国变的罪魁,他们固然有受到慈禧利用的委屈,但并不冤枉,连慈禧一度也受到他们的误导。刚毅对义和团是“顶礼膜拜的信仰,披肝沥胆的忠诚”,这种观念直到死都没有根本改变。刚毅、徐桐因蠢而死,死不足惜,死有余辜。这就是实打实的愚蠢。

羽戈说,“愚蠢与否,考量的是常识、逻辑、视野、是非观、善恶感与反省能力,具备这些元素,未必需要超群的智商;相反,绝顶聪明之人而缺乏常识、部分善恶、混淆是非,比比皆是”《知识与国运》P207-208)体制内能做到三品以上大员的,会是真的蠢蛋吗?因此,这里所谓的“真正愚蠢”,也不是贬低刚毅、徐桐的智商。“愚蠢不仅指缺乏知识,缺乏逻辑,缺乏判断力,还指缺乏反思与纠错能力。尽管隐约意识到自己步入了错误的方向,却不愿回头,宁可一条道走到黑,直至穷途末路。歧路之上,他们还得不断说服自己;这是正道,这是正道……要言之,一个人愚蠢到无法认识自己愚蠢,只是一般的愚蠢;一个人愚蠢到不肯承认自己愚蠢,才是最大的愚蠢。”(《知识与国运》P195)

二是甘于愚蠢的浑蛋。这种人更非真正愚蠢,他们内心甚至明镜一样清楚,只是让所谓的政治立场、民族气节蒙蔽了双眼。如,被誉为“北直廉吏第一”“当今纯臣第一”的李秉衡,向来被视为刚毅、徐桐的“同志”,但其内心并不相信义和团可以灭洋。

李秉衡是地方官员中最早一批支持义和团的人,但当朱祖谋劝他与洋人议和时,他并不反对。当他从刚毅、徐桐那知晓慈禧的旨意后,又迅速改变主意,力主与洋人决战,对慈禧说“战事必有把握”的鬼话。与此同时,他私下却对荣禄流露出悲观情绪,“洋兵如此厉害,战事那有把握”。最终,李秉衡以一死成就了气节与人格,陪葬的却是整个国家。

“爱国主义永远是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。但从爱国主义出发走向近代化和从爱国主义出发回到中世纪,确乎并不同义。”(陈旭麓《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》P183)对于后一种爱国,我们只能无奈说一句:爱国,爱国,多少荒诞假汝之名以行。

时人评价李秉衡有三点:“一不晓洋务,二不知兵,三且不看京报。”羽戈认为,这三点,尤其是不看京报,大抵可以解释李秉衡愚蠢的由来:“当一个人没有机会接受新技术、新信息,其愚蠢犹可宽恕;当一个人明明有机会而拒绝接受新技术、新信息,其愚蠢不可谅解。李秉衡之流绝不认可自己愚蠢,反而觉得真理在手,天下有我,加之一身正气、两袖清风的道德感,好似春药一般,必强化其胸中的成见和执念。”(P210)

三是空名误国的浑蛋。翁同龢这种人,本不值得为他写什么,除非是为了澄清某种历史认知。羽戈对翁同龢一类所谓爱国党、主战派的剖析,让人深感历史的复杂,还有就是当下史书写作的目的性实则掩盖了历史的真实。我们说,对曹操的贬低,对刘备的拔高,都是对历史的亵渎。翁同龢之被吹捧为爱国者,其被误读的程度,恰如李鸿章之被骂为汉奸、卖国贼。

我把翁同龢归入浑蛋行列,是因他的所作所为确实浑蛋,绝非厚污古人。甲午战事起,翁同龢高调主战是事实,胜败之局已明,翁同龢不愿挺身善后也是事实。做事不敢担当,在普通人,无非被骂成“胆小怕事窝囊废”,但一国重臣,尤其是自己种下的果,尚且不敢收拾局面,把这副烂摊子扔给别人,还有比这更浑蛋的吗?李鸿藻、翁同龢、李秉衡,都可谓正人君子,但历史事实反复告诫我们:君子误国,甚于小人,“天下事皆误于此等正人。”

四是固权保位的浑蛋。随着阅读晚清史的深入,与翁同龢相反,我对荣禄的印象,产生了由“坏到极致”向“还算可以”的变化。当然,对待历史人物,不宜采取好、坏两分法,此处只是概括言之。荣禄是文祥之后满人中的佼佼者,其人格局甚大,于满汉、华夷之争毫无成见,对形势判断也较为明智,与刚毅形成鲜明对比。

荣禄之所以也被归入浑蛋行列,是因为他“一向有脑子而无骨头,有格局而无血性,对慈禧一味献媚,‘于政治上无所可否,皆迎合后意,而黜陟之宗旨,不无同己异己之见也’”。也就是说,荣禄在慈禧面前,“乃是一个马屁精或应声虫,只知迎合,不敢反对,哪怕察觉到慈禧错了,也会亦步亦趋,以求固宠保位。”(《知识与国运》P185)

李剑农先生甚至认为,在庚子拳变中,“最不可原恕,要算是荣禄。”荣禄有政治才干,并非庸碌之辈,当时掌控北洋军权,又是军机大臣,向来为慈禧所亲信,且其本人亦知道“拳匪”不可利用,外衅不可妄开,但荣禄的作为只是“依违取宠”。荣禄不仅不敢在慈禧面前表示不同意见,而且“首鼠两端”。他一面电告两江总督刘坤一:“两国相战,不罪使臣”,一面却命令董福祥向使馆开炮。“这种依违取巧的罪恶,实万倍于刚(毅)、(载)漪诸人。所以这一回的乱事,他是最不可恕的一人。”(《中国近百年政治史》P201)

徐桐一类浑蛋,能坚持到底的并不多。即便是荣禄,其真面目,世人皆知。最具迷惑性的,便是李鸿藻、翁同龢、李秉衡所谓“清流”。他们披着“正人君子”的外衣,打着忠君爱国的大旗,高喊着主战的口号,将国家一步步拖入深渊,这些人一旦当政,其误国误民程度,必定远甚于他们所鄙弃的奸臣、小人。


06

放眼神州尽奴才




顾准认可黑格尔、孟德斯鸠关于中国古代是“普遍奴隶制”的说法,即,“只有一个人是自由的,其余的人都是‘不自由的平等’的。”(《顾准历史笔记》P365)杨景凡则认为,“中国的奴隶制没有下限,从西周直到清代最末一个王朝。”(《景凡文存》P160)张中晓也明确指出:“锻炼一个坚强的意志来统治无数软弱的意志,是中土哲学的中心,也是政治学的基础。”(《无梦楼文史杂抄》五一)“古中国的一切精神训练(心术)是为了形成一个坚强有力的意志,去奴役无数软弱的意志和无意志。”(《狭路集》五六 )

专制君主最喜欢臣民忠诚。忠诚比才干、能力重要,忠诚也比清廉重要,有权术的帝王都擅长使用贪官。有了忠诚,哪怕你贪污受贿,哪怕你是草包混球,也会被赏识;没了忠诚,无论你是两袖清风,还是国士无双,仍然报国无门。不仅如此,在君国一体的专制体制下,这个忠诚的对象必须首先是皇帝,其次才能是国家。因此,刚毅、徐桐这样的,都能久居高位,反对攻杀使臣的许景澄却被斩杀于菜市口。

这样一种用人观念主导下的制度建构,对人才的危害是致命的。晚清已是皇权专制末期,“专制主义的所有优点被无限压缩,所有缺点被无限放大,从而形成了一种逆淘汰机制,对于人才,表现为吸纳庸才,过滤英才。”(《知识与国运》P210-211)

清嘉庆二十、二十一年间,公元一八一五至一八一六年,号称“治世”,年仅二十四五岁的龚自珍写了一组抨击时政的短论,总题为《乙丙之际箸议》,其中第九篇专论“衰世”状态下的沉闷死寂氛围:

“衰世者,文类治世,名类治世,声音笑貌类治世。黑白杂而五色可废也,似治世之太素;宫羽淆而五声可铄也,似治世之希声;道路荒而畔岸隳也,似治世之荡荡便便;人心混混而无口过也,似治世之不议。“左无才相,右无才史,阃(kǔn)无才将,庠(xiáng)序无才士,陇无才民,廛(chán)无才工,衢无才商,抑巷无才偷,市无才驵(zǎng),薮泽无才盗;则非但鲜君子也,抑小人甚鲜。“当彼其世也,而才士与才民出,则百不才督之缚之,以至于戮之。戮之非刀、非锯、非水火,文亦戮之,名亦戮之,声音笑貌亦戮之。戮之权不告于君,不告于大夫,不宣于司市,君大夫亦不任受。“其法亦不及要领,徒戮其心,戮其能忧心、能愤心、能思虑心、能作为心、能有廉耻心、能无渣滓心。又非一日而戮之,乃以渐,或三岁而戮之,十年而戮之,百年而戮之。“才者自度将见戮,则蚤夜号以求治;求治而不得,悖悍者则蚤夜号以求乱。夫悖且悍,且睊(juàn)然眮(tóng)然以思世之一便己,才不可问矣,向之伦聒有辞矣。然而起视其世,乱亦竟不远矣。”在我看来,羽戈的《知识与国运》就为我们生动再现了晚清来世景象。值此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,执掌朝政大权的一干人等竟如此庸碌腐败不堪,民族国家又怎会跟上时代的潮流而有什么好的发展。哪个时代都有人才,哪个时代如能人尽其才,都会有比较好的发展。野无遗才,“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”,这是比较高明的统治策略。否则,绿林豪杰多了,有“英雄无用武之地”感觉的人多了,对于统治不是好现象。其实,末世、衰世,各路人才最多。英雄可造时势,如欲修整天下,乱世最能够给人才提供机会,但恰恰是“末世体制”束缚人才最严密,以致绿林豪杰聚于山野,革命风起云涌。就好比晚清,李鸿章算是大才,却没有施展的机会,举凡维新派、立宪派、革命派,哪个不是人才济济,却一再被埋没、摧残、扼杀,这样的时代,正配得上“浑蛋”二字。龚自珍后一百多年,朱维铮先生翻译了《乙丙之际箸议第九》,文辞典雅精确,我认为可以作为独立文章存在。现摘录如下:

“(不仅没有能干的宰相、将军、读书人、工匠、商人等)而且,里弄内也没有能干的小偷,市场上也没有能干的市侩,丛林沼泽中也没有能干的强盗。——就是说,此时不但君子少,而且小人也少见。如果有能干的读书人或老百姓出现,那就必然有百倍的庸夫俗子冒出来,监视他们,束缚他们,甚至于杀害他们。

“杀害他们,不是用刀具,用水火,而是在形式上也加害,在言词上也加害,在歌吟谈笑上也加害。实行杀害的办法,用不着触及腰颈,只杀他们的心。杀他们会忧患的心,会愤怒的心,会思考的心,会干事的心,会发生廉耻的心,会消除杂念的心。杀害心灵的时候,又不是干脆集中于一天,而是采取慢慢杀害的手段。

“能干的人预感自己将被杀害,那就会从早到晚呼号,追求太平。追求太平,却无法得到,他们中间的叛逆者,便会从早到晚呼号,追求混乱。到了这种程度,人们出来看那样的世道,离开乱世也毕竟没多少路程了。”

——(《走出中世纪》P230-231)专制之下,没有人才,只有奴才。这就是晚清的末世局面。所谓“知识与国运”,其中一个链接点就在于社会能不能培养出优秀的人才,真正的人才又能不能为国所用。客观地讲,正是因为西方的“坚船利炮”打开了古老中国的大门,有了“欧风美雨”新思想的到来,才在一潭死水中荡起一点涟漪,使万马齐喑的状态有点改变。

后  记




我是今年1月从网上买了《知识与国运》,陪送多多学习钢琴的间隙读完。当时给羽戈发信息说,勾起一些沉思,打算写篇读后聊作交流。谁知没过几天,颈椎病复发,疼痛、麻木、失眠,不仅无法写作,连正常上班也成了问题,左手甚至拿不起书本,就这样持续了两个月,是我二十年来少有的不能坚持读书的日子。这篇文章大多构思于往来医院的地铁上和散步途中,部分文字还是妻子帮忙敲打的。人一旦生病,真是百无一用。此间读到羽戈的《历史有垃圾时间,个人无垃圾时间》,文章写道:“当历史陷入了垃圾时间,个人的时间反而愈发贵重,愈发需要珍惜。”这话让人醍醐灌顶。时代可以成为垃圾,以后的时代会跟上,但个人的任何时间都是宝贵的,因为只有一次,无法回头,也没有将来可以替代。为此,羽戈对个体的建议有四点:一具强健的身体,一颗乐观而坚忍的心灵,一个互助的社群与一种力所能及的行动。真可谓对症良药。


—作者看的部分近代史书籍—


近年来,因为羽戈的几本书,尝试读了一点近代史。读史明智,时势所惑,总让人习惯性诉诸历史。实则历史没有规律可言,更不会重复。拿历史上已然发生的人和事进行简单比附,更是不伦不类。

羽戈的历史文章,我都尽可能找来读。梁启超,吕思勉,陈恭禄,郭廷以,李剑农,陈旭麓等近代史大家,有些过于遥远了,羽戈便成为我了解近代史的一扇窗口。我很期待他有更多更好的作品,比如扒一扒翁同龢的皮,正一正张之洞的名,拨乱反正,功莫大焉。


子聿,2024年3月

羽戈简介

羽戈,青年学者、作家,皖北人,1982 年生,2004 年毕业于西南政法大学法学院,致力于政治学与中国近代史研究。代表作有《帝王学的迷津:杨度与近代中国》《激进之踵:戊戌变法反思录》《不为什么而读书》等。

作者简介

李子聿,皖北人,1982年生,2004年毕业于西南政法大学民商法学院,现为中部某省纪委工作人员,著有《驿路心灯——金水河畔谈历史人物》一书。


者 | 李子聿

编辑 | 周瑞青

审核 | 许桢悦


特别声明:文中部分图片来源网络,侵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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